寒粥

文学是水 历史是山

写下沉默

无论过了多久,我都会想起我在凌晨三点的北京站拨出的那个电话。

寒假回家,零点下了火车。匆匆跑到麦当劳找座位,等第二天最早的地铁回家。天气极冷。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座位,对面横躺着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大叔。他和外面的流浪者一样,裹着一件灰红配的破旧的羽绒服,戴着一顶漏了洞的黑色针织帽。

冷风敲打着橱窗。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我勉强挤进小椅子里拿起书看。睡醒的大叔留神到我的课本,张大眼睛,指着却说不出话。

大叔是一位聋哑人。来自福建莆田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。家里有一个哥哥,母亲早逝。天生聋哑的他在好不容易娶到当地的一个女人之后,去福州的一家报纸印刷厂工作。他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;只是后来,印刷厂的老板携款逃了,他空手回家。然后便是妻子离他而去,带走了儿子。他只好拿着多年攒下的钱买票来北京想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。

我手上的课本,就是他们厂子印刷的。

他拿着我给他的笔,又写下了很多话,告诉我,我是他的朋友,是他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。我起身给他买了一杯可乐。他翻遍身上所有的兜,只有残疾证身份证银行卡,还有一张特别破的一块钱。我摆了摆手,示意不用他给钱。

他像小孩子一样听话的点点头。我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,为他写了一份“简历”。我把他的基本情况工整地写在纸条上,把纸条交给他,并且写字告诉他可以试试拿这张纸条找一下工作。我们用笔聊了一个晚上。

快到三点的时候,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,递给我银行卡。他比划着告诉我他是想让我给他父亲和哥哥打电话,给他汇一点钱。我点头答应了。

我和他手指对着手指,不断地确认银行卡号有没有写错。然后,我在凌晨三点,立在北京站空旷的广场上,给远方的福建打了电话。我先是给哥哥打,无法接通;然后是给他父亲打。

接通了。对面说了一句“是谁啊?”,听起来像是他年迈的父亲。“您好,您的小儿子在北京,他想让您给他汇点钱——”我还没说完,他父亲就在电话里带着浓重的口音喊着,”别骗人,他哪里有钱去北京!“

然后挂了电话。于是我又重新打了一遍,我一看到接通了,就连忙跑回麦当劳把电话放到大叔的耳边。大叔接过手机,也还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。

他涨红了脸。也许,是被冷风吹的,显得有些滑稽。麦当劳里坐满了人,有带着小孩子探亲的父母,有出差的中年人,也有一些睡在大包小包上的农民工。屋里格外热闹。

突然,他含糊不清但却十分用力地喊了声,爸爸!他只是说了这么一个词,就似乎再也说不出别的了。他没合上嘴,只是呆呆的。

周围静了下来,所有的人,都看着他或者看着我。他似乎用微弱的听力,听到了电话挂断的声音。他默默地把我的手机放到我面前,把可乐杯也推了出去。

然后,他哭了。嚎啕大哭。一个四十多岁一脸凶相的男人,在凌晨三点的北京,在彻夜通明的麦当劳,坐在我对面哭个不停。所有的人,就连在柜台里的姑娘也停了下来,怔怔地望着他。我递过去几张纸。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也递了几张纸。好像有人抢一样,他夺过可乐,猛喝两口。然后,哭得更厉害了。

于是我又给北京残疾人协会打电话。接电话的是一个明显被吵醒的小伙子。听完我的说明,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,“现在不是上班时间。”也挂了。

我把几乎所有行李箱的衣服和现金都给了他。

他说他爱吃苹果,很久没吃了。我们约好一周后在麦当劳门口见,我答应给他买一袋苹果。我们在清晨挥手告别,他想跟我进地铁,但是终究是怯怯地转身了。

自那之后,我就再也没见过他。

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五年。我多次在文章里、文学社的授课里提到它。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故事。但是因为这样一件小小的事,我彻底改变了多年的行文风格。

我印象最深的,是我问大叔:你为什么要来北京?这么远,花那么多钱。

大叔回答我,除了福建之外,他只知道有个首都北京。北京是大城市,在这里,一定能找到工作。

我几乎条件反射地写给他,您一定能找到工作。

但他拿着我给他写的简历纸条,低着头沉默了很久。我也沉默了很久。我知道,我们沉默的原因不同,但我悲哀于这种不同。我们身在一处,坐在同一张桌子上,喝着同一杯可乐,却做着不同的沉默。

从那一刻起,我告诉自己:我应该写下来。写月光也照不见的角落,写被岁月遗忘的人。于我而言,于这片土地而言,都异常急迫。

直到今天我都在时刻问我自己,我能够做什么?我应该做什么?我是为了谁而做?

我想,我应该、而且只能用一生的实践去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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