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粥

文学是水 历史是山

失水

我想那大概是中秋过后,母亲去参加了大学的同学聚会。回家的时候,领来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生。毛躁的头发,不高不矮的个子,白色短袖配深蓝色牛仔裤。母亲拍拍他的肩,于是他朝我挥了挥手。我也歪着头向他挥了挥手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。互相确认了年岁,我比他年长三个月。

男生是母亲大学同学的孩子,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。后来他插班进了我的高中,我们的班级在同一条走廊上。于是顺利成章,我们开始一起放学回家。他父亲是做人参生意的,坐着从丹东到平壤的绿皮车来回跑,经常不在家。最初他只是成绩下滑得厉害,后来不知道在学校惹了什么事情,被休学了一个月。倒腾人参的父亲没空管他的儿子,就在同学会上托付给了我母亲。他不太爱说话。每次放学他都是在班级门口对面静静地站着等我。毛躁的头发像是肆意的海一样起伏摇摆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大排档开始流行烤皮皮虾。我俩经常下了晚自习,去小区门口的烧烤铺坐一会儿。我一边低着头一边剥虾,他凑过来问我,「老姐,你说这虾是从哪儿来的。」我头也不抬,「市场卖的呗。」「市场的虾是哪儿来的?」他又追问。我往嘴里塞了一口,想了想说,「那应该是从海里捞上来的。」于是他故意压低声音跟我讲,「老姐,没跟你说过,我其实有一种病。」

「什么病?」

「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病。但就是我天天都想去看海。每天晚上都想到睡不着。」

「你难道没去过海边?」他摇摇头。盘子里的虾就剩最后一个了。

于是暑假去海边玩被提上了日程。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讲,你知道海是蓝色的吧?他反而有些木讷地点点头。我又说,你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吗?他想了想说,应该是日本吧。我说不对,我们这儿是亚热带季风气候,上节课刚学过的。日本太北了。海的那边应该是智利了。从我们这儿到智利,全都算是太平洋。

他也只是嗯了一声,低下头不知道在看什么。肆意的海没能吹到智利的岸,只够得到他的发梢。他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,那还挺远的。我也只嗯了一声。但是从那之后,我想要带他去海边的心更强烈了。因为我不允许有人——尤其是我认识的人——没有见过大海。我见过的海有温柔安静的,也有冷峻生涩的;总之,每一片海都不太一样。大海是一条没有宽窄的路,每个人都可以游去他喜欢的方向;它分外自由,却又令人身陷囹圄。所幸我不会游泳,虽然失去了一些肉体的自由,但却换来了更多想象上的自由。我可以在海边散步,想象着自己已经钻进海底,和深橘色的海星打招呼。

「蹬腿!」小时候在泳池里,母亲只是这样告诉我。但是我用力蹬腿,依旧没有浮上来。所以后来我经常做着大口喝海水的咸咸的梦。我想他也是这样。终于在暑假的第一个周末,我和男生来到了海边,有一些细细的混着泥沙的浪,抬头就能看到几盏漂浮在山脊上的黑翅小鸟;浮光掠影般望去,再远一些就大概是天际线上的货轮。我点了点海水放到嘴里。确实很咸。我希望能让梦里的我也记住这个味道,避免再次和海星碰面。但是男生却看着海,呆呆地发愣。后来我们坐了观光船,绕着海岸开了一圈。观光船有着破破烂烂的绿色座椅,甲板上有废弃的塑料瓶。我们一起趴在斑驳的白色栏杆上,望着不同的方向。刺眼的日光下,上下晃荡着的海面也像是变成了油漆,完全看不到一点蓝,令人有点难过。我说不出话来。而他期期艾艾地说着话,大概仍然是在讲他那不见海就失眠的病,我没有在听。下了船后我有点头晕,坐在沙滩上缓了很久,像是坐了整整一周的横跨西伯利亚的绿皮车。过了很久我才能直起身继续散步。我又想起我高中暑假自己一个人去青岛的海边坐着,听着忘了名字的歌,看着不远处的烧烤摊的灯泡光;我也想起了我在北海道最北的宗谷岬,和心爱的人一起,隔着浓浓的晨雾和缄默的深海,去眺望南萨哈林岛的那个冬天。

我想我治好了他的病,也治好了自己的病。

从观光船上跳下来的此后的我,不再梦到咸咸的海水,像是被台风驱赶着,梦也撒欢儿般地向陆地奔去。男生后来也离开了学校,又回到了有人参生意的地方。至于他是不是撒欢儿般地回到北国,我没有问他。毕竟,医好病的医生不会再记着病人的名字了;就像这大海并不知道我是谁一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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