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粥

文学是水 历史是山

我们该如何联结世界

我的本科毕业论文,缘起于大二的一门关于蒙古史的选修课。当时对此课、甚至对此段历史都不甚在意的我,为了能在上课时更轻松些,不至于有时出神而听不懂课,便在第一节开讲前略略通读了一遍教材。当时的教材,选用的是十五年前出版的《蒙古史纲要》。然而正是这次闲来无事的阅读,让我发现了教材中一条相当刻板的学术定论:清康熙朝时与西北准噶尔的战争中,准噶尔的首领是噶尔丹。他曾经寄希望于其北邻俄国,希望俄国能够支援他热兵器和更多的军队与清军作战。因此教材认为噶尔丹就有了「联俄抗清」的行径,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投敌叛国的坏形象。这种过于武断的定义和脸谱化的描写,直觉告诉我这是不对的。因此我把这个问题定为了这门课的期末课题,展开了系统的调查。

噶尔丹于十七世纪末在蒙古高原上兵败去世了。他是自杀还是毒杀,这一问题因为完全找不到更合理的证据,时至今日仍然是未解之谜。但不管如何,就这样,我和这位早已去世三百多年的素未谋面的卫拉特人首领,一个有着敢战魂魄的蒙古男人,跨越戈壁平原和无数的岁月,凭借着一段段代代相传的追忆和残篇短语,连系在了一起。

这样一份寻常的期末作业,在大三时被我重新整理,在熬夜批改初中生作业的一整个春夏间,成为了我难得且不为人知的私人笔录,并最终成为了我的毕业论文,再一次成为我读研课题的缘起。

这是新冠疫情的第二年了。

说实话,我并不是一个关心时事的人。记得百年前赴法赴美留学的中国年轻人,在远渡重洋后,都在或多或少地关注时事,有些进步青年还兴办了各种团体。我一度也有这样的想法,便在微信上招募想要读书分享的好友。但这样的读书会还没有开始,就因为无人积极参与筹划而不了了之了。虽然今日之青年已与往日大不同,但在如何平衡对学业的投入和对时事的关心这一问题上,仍然很难把握。

到底怎样的人、怎样的世界与我们相关?这一问题的答案在大师先贤那里,往往被浓缩成那句我们惯常听到的话,「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」固然这是一个好答案,但它并没有更为详细的说明,也没有更为个人化的定义。因此这样的远大目标,往往成为了现代年轻人的负担和反作用,从而作了偷懒的借口。找到自己的对于理想的定义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:它需要不断试错,不断积极调整。读研第一年不断更换课题的我,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在经历这样的过程。

当然,这同样也是在找寻与这个世界能够对话的窗口的过程。相比名言,这样的试错更为务实,也更能够消解焦虑;它为当事人能够提供一个更好的表达方式:无论这种表达是写就一篇文章、半阙小令,甚至是一章论文,两句歌词。由此而来的成就感,更能够让人忘却不去。

这让我想起某个深夜,在遍寻史料无果、极度烦郁后,我又忍不住沮丧起来:我想是自己选择的课题太过艰涩复杂,致使学识浅浅的我无法纵观。就在无所适从之时,我无意间重读了手头的与噶尔丹相关的一本文人游记《秦边纪略》。这本书在最末的噶尔丹传记中,用粗糙的笔法勾勒了他戎马内亚的一生。一六八二年,噶尔丹与南疆的回民作战。噶尔丹本想雪夜袭击,但反而被包围,损失惨重。书中是这样描述的:


「夜半,回回外援至,城中噪起应之,内外合攻,火光冲天。噶尔丹部落皆溃走。是时积雪平坑堑,人马陷不可脱。城中尾击之,死者无数,唯噶尔丹跃马持枪脱身去。」


这段普通的描写,在那个难忘又平凡的深夜,重新点燃了我寻找与世界对话的窗口的灯火。我盯着那句“跃马持枪脱身去”,久久难以释怀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是多么值得咀嚼的一句文人追忆,又是多么令人遐想的一幅沙场图景?当时围绕着这一个课题的我,已经投入了太多精力。学得越久,噶尔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反而越来越模糊,不再是一个鲜活的蒙古英雄,渐渐成为了浩如烟海的史籍中的一个符号;这样一来,曾经的兴趣也会递减,最终变成了深夜的焦虑。但这一句话却打动了我。我不禁想着,在三百多年前的沙漠绿洲边,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一国之主,是如何亲披战甲、冲出重围;又是如何背对雪夜火海,向茫茫星色逃奔的。

读到此处,我潸然泪下。东瀛西域三百年,当代学子与内亚霸主,就在这似乎同样沉沉的深夜里,冥冥之中得以契合,有了灵魂间的交流。我既感怀于这岁月与时空的重合,也羞愧于自己的一时沮丧。我想,这样偶尔的具象化体验,恰恰是能将历史从文字古物中拉拽到身边的方法,而我们再由此,又能更明确这一寻找并试错的意义与价值。

看来,与我们相关的世界,其实不相甚远。所求继而所得,这样一个心心念念的良性循环,其实正是来自于平时的付出和思考。这份思考中,又怎能没有对于时事的考量?这样一来,答案或许就呼之欲出了:其实,学业的投入与时事的关心不正是同一件事吗?只不过,有些人选择了“高屋建瓴”,直接从所谓之哲学出发思考时事,全然忘记这对于未来的惦念,理应出自于对过往的思量。

和盲目发言、闭门造车相比,基于对现在的勇敢判断和大胆探索,才是将自己与世界相连系的唯一途径。时时持着往日的成就也罢,刻刻不忘所谓“时代责任”也好,都只能让自己难走西林壁而身陷囹圄;或左或右,或于今日悼念亡灵,或于明日抱怨生活,均难称是可取之路。

跃马持枪脱身去。这不仅是突出重围之法,更是审慎世界之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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