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粥

文学是水 历史是山

秋雨

凌晨四点,我有点冷。

妈妈侧过脸问我,她真的是女生?我张张嘴说不出话。

从机场回城区的高速,路灯间隔很远才有一盏。只有在路灯向我们跑来时,我才能看清妈妈的脸。不知道何时闯进来的秋雨敲碎了灯光,趔趄地跌进黑暗和妈妈的脸庞里。我把右手轻轻地展在车窗上,于是雾沿着指头的轮廓洇开,路灯被擦亮,黑夜睡得更熟了。雨点像是满篇的盲文,在玻璃上唱着抒情诗。这是2017年的初秋,落叶刚从泥土里钻出来,天气却冷得像是严冬。以至于后来,每次想到那晚的我,都会格外笃定,那场秋雨,大概恐怕就是夏秋的分界线。她淋湿了年华飘摇的风,让我变得无处躲藏;终于,我晕车了,随着颠簸倒在了后排,只能看到一遍遍被照亮的车窗。

晚上妈妈请我们吃了羊肉面。她怯怯地坐在我对面。妈妈说,你们两个挨着坐吧。她倏地踮着脚站起来,低声说了一句谢谢阿姨。妈妈笑着说,小姑娘穿的太少了,等会儿吃完赶紧去酒店睡觉吧。我没心思吃面,一直盯着桌子看。就在昨天,她跨过江河,从南到北,在夏秋的告别日来到我家门前,靠着电箱睡着了。我把她抱到沙发上的时候,妈妈也回来了。

过南京到上海,我在晚上十一点下了车,一路奔到地铁站。外面站着不少揽活的黑车司机。她穿着和去年吃面时一样的衣服,冲上来紧紧抱住我,绕着我转了一圈,又拽着我往站内跑。地铁口的闸门落了下来,我们从城市的星光中逃离,躲过漫长岁月的逼仄,沿着十六号线一路向南。她也和我一样,轻轻地把手放在了车窗上。我问她,你冷不冷?她摇摇头,只是紧紧地挽住我的胳膊。面包车里还有其他顺路的乘客,我们低着头靠在一起,小声说着话。车里的暖气坏掉了,只有淡淡的汽油味,每讲一句都会有大团白气。我告诉她,我要参加全国大赛,下个月就去聊城集训;她告诉我,她已经拿到了宠物美容师的证书,店长马上就放她去开分店了。面包车颠簸了两个小时,我们渐渐地沉默了。其他乘客好像都睡着了,有轻轻的呼噜声。

面包车拐下高速,晃进浦南的碎石路。在早已变得更黑的黑夜里,我看到了她眸子里的光。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,看到黑夜变灰,看到轮廓变得清晰。直到间隔很远的路灯的微光,悄悄地融化在她的泪里,我才完全看清她的样子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。她爸爸曾经告诉她,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哭。那是个没有陌生客来访的偏僻村落,于是她此前的二十年来从没敢哭过。可现在窗外的秋雨在陪她啜泣,路灯的光也变得模糊,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落下。就这样,在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里,她好像也跨过了夏与秋的分界线,和以前的自己作了告别。

我们一起坐上了妈妈的车,往机场奔去。她睡眼惺忪地靠在抱枕上,偷偷拉住我的手。在机场里,妈妈拍拍我的肩说,你们作个告别吧。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。她穿得单薄,像是仍在夏天。有妈妈在,我们没敢多说话。没有告别,我们只是点点头,远远地挥了挥手。凌晨四点,阴沉沉的天看不见一颗星星。我想她肯定已经上飞机了。

我在车上睡着了。我梦见未来的我去了什么其他国家,读了很多看不懂的语言的书,过了很多不那么黑的黑夜。我梦见我从梦里醒来,愣愣地望着被照亮的车窗,一盏盏路灯像是她眸子里的光。那是夏与秋的分界线,它拉扯着你向过去的季节告别。

评论

热度(2)